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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5章 各心各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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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光好過,這一年夏末,裏頭傳出消息來,只讓賈政準備著。想來該是好事,賈政藏在心內,只同周姨娘說起了兩句。

周姨娘忙問:“按老爺此間算來,在部中直升好似還欠缺些,說不得就是外放。”

賈政亦點頭道:“我也如此料著。”

周姨娘又道:“若是老爺這回當真外放,不如讓卑妾跟了去伺候,也好……到時候再回來時,也好言說。”

賈政老臉微紅,遲疑道:“你長年裏身子都不大好,哪裏經得起勞頓?”

周姨娘見他如此,越發笑開了去:“老爺,此事不正該我身子不好才好說呢?”

賈政坐不住了,伸手彈了周姨娘面頰一下,起身道:“事兒如何還兩說著呢,你倒打算起來。外頭還有些事,我先過去。”說了顧自往外去了,出了門略停了停步子,往廊下掃了一眼,輕咳一聲,怕周姨娘更笑話他,連忙加緊了腳步出了院門。

往外走時心裏想著周姨娘方才的話,倒是一條體面的路子。原是之前,也不知怎麽的,周姨娘跟前的一個小丫頭越長越合自己心意,恰逢前陣子外務順遂心情大好,略飲了幾杯之後就給收用了。只是這事總要過了明路才好,讓周姨娘去同王夫人說這個就有僭越之嫌,讓政老爺自己開口又老臉難張,故此只使著個“拖”字訣。

今日照周姨娘這麽一提,還真是個法子,卻也得得老天成全才成。

果然到了這年八月,上頭下了明旨,賈政被點了學差。諸事準備時候,王夫人不免要提及賈政身邊伺候的人選,賈政便道:“不消那麽些人,你又跟不得去,還能有內宅應酬不成?只帶個日常伺候的……嗯,就周氏吧,她那手茶不錯。”

王夫人心裏稍疑,卻道:“她倒是個省事的,只是身子不濟,怕是伺候不周全。”

賈政便道:“我這頭一回外放,多少外務事,哪裏有多少時候在內衙裏等著人伺候?倒是恐怕多有忙得焦頭爛額時,能稍坐飲杯茶偷喘口長氣也好。”話到此處,又隨意道,“也罷,你看著辦吧,又算什麽要緊事了!倒是臨期祭祖的事要多留留心,還有寶玉那孽障的學業也是要緊要緊。”

王夫人趕緊答應了,送了賈政出去,回來獨坐著沈吟。半日,方對一邊彩霞道:“去,把金釧兒給我叫來。”

夏日炎炎,長安城裏東南處一個極大的園子裏的臨水小院,一個輕衫小丫頭站在門口喊了聲兒:“晴雯姐姐,有人尋你來了!”

晴雯一身水色紗衫,正伏案描花,聽了這話忙起身收了東西,推了門迎出去,見來人笑道:“好稀罕,怎麽這時候能出門?莫不是又被攆出來了?”

金釧兒啐她一口:“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。”

兩人牽了手一同進了屋子,金釧兒打量晴雯的小院,見是三間竹屋,便笑道:“你這裏倒是清靜風雅,只是若到了刮西北風時候可怎麽辦呢?便是通屋子點上都不暖和。”

晴雯給她倒了茶上來,笑罵:“你就盼不得我好!這裏也就住這一季罷了,轉秋涼了就都得往那邊楓葉銀杏林裏搬了,冬日裏另有去處。都是有定例的,還用你操心?”

金釧兒連連咂嘴:“你這都快趕上咱們府上姑娘們了,便是姑娘們也沒你這裏講究,還應季應節地換地方住。”

晴雯笑:“那能一樣?姑娘們是燕居,我們這都是為了學藝。”

見金釧兒不解,便接著道:“先生們說了,這技藝要至臻化境,功夫都在技藝之外。需得能應天地之動知萬物其味才成。一心纏在俗事上的人,是練不成。何止這屋子呢,早先我們還往南邊去了好一陣子呢。”

金釧兒道:“是了,怪道我讓我娘給你送些東西過來,她告訴我說沒尋著人。我還埋怨她不上心呢。原來是真尋不著!”又問,“又去南邊做什麽?難不成還要去那邊也開幾處居所?”

晴雯搖頭:“去采茶。在一處山間待了半拉月,天天采茶。回來後自己畫花樣子自己繡,完了就呈上去。才曉得原來是考校功夫的意思。幾個當日不耐煩的,嫌采茶勞作辛苦做不來的,前陣子都給送回去了。”

金釧兒吐吐舌頭:“也是不好過的日子,處處讓人挑著。”

晴雯卻又笑道:“那倒也不是。我如今卻過得極歡喜的。之前還讓人教我們幾個不識字的學認字呢。如今也很能看些書了。原先只看寶玉不愛讀書,這會子我卻是想不明白了,那書裏這許多有趣的事,怎麽就不愛看呢?”

金釧兒笑啐道:“呸!人家是看了應考做官的學問書,能同你那看著有趣的書一樣?”

晴雯一笑:“那倒也是。”

金釧兒卻忽地想起來似的,看著她道:“怎麽,還惦記著你們家二爺呢?”

晴雯一歪脖子:“不知道,不過偶爾想起之前的事,有些好笑罷了。”

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子,晴雯才問:“對了,你巴巴的過來,總不是來尋我說閑話的吧?”

金釧兒一笑:“老爺被點了學差,如今定了八月二十起身,太太讓我跟著去伺候呢。”

晴雯一驚:“怎麽會點你?你不是……上回……太太這……”

金釧兒斜她一眼:“你想說我上回還因同寶玉不清不楚才被攆了出去一回,如今怎麽讓我伺候老爺去,是這意思不是?嗤,你怎麽知道太太不是正取中了這點呢?”端起茶來喝了兩口,又道,“這回老爺親說了讓周姨娘同去,太太不得防著一手?卻又怕一個不小心弄了只黃鼠狼去看雞,更成笑話了!我這不是現成的?哼,只是算盤都是人打的,誰知道旁人真打了什麽算盤!”

晴雯仍遲疑:“要這麽說,不如彩雲彩霞裏挑一個去也罷,她們都同環哥兒親近,不是一樣?”

金釧兒笑道:“你知道個什麽!連三爺那樣兒都看得入眼,還有什麽下不得口的?!”

晴雯聽她胡話,忙啐道:“呸!越發沒樣子了!”到底嘆道,“如此我們也要好些年見不著了呢,老爺這一趟赴任去,怎麽也得三兩年吧?”

金釧兒笑:“若是犯了大事,半路被押解回來也是有的。”

晴雯聞言氣結,金釧兒才笑道:“好了,我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,還說這些離情別意未免俗了些。我來看看你,也是想知道知道你如今到底怎樣,別一個不小心又讓發回府裏去,弄個灰頭土臉的,那可稱了旁人的心願了!”又看看晴雯,“如今我也放心了,眼看著你只有越來越好的。”

晴雯聞言動情,牽了她手道:“那時就勸你,索性不回去了也罷。”

金釧兒拍拍她手:“你心大,我心眼可小的很。沒有讓人白害我一回的道理。”

兩人又絮絮叨叨說了些各自的瑣事,才鄭重別過,晴雯一路送到了園門口,看金釧兒上了車,站到那車行遠了才緩緩往自己小院走去。卻不曾發現在那門外大樹蔭下另有一車,鳳尾竹簾裏一雙眼已看了她多時了……

眼見著啟程時日近了,王夫人院子裏也越發忙亂起來。這一上任就得三四年光景,自然要帶的東西不少。偏院裏,周姨娘也正同小丫頭蕊兒收拾東西,芽兒要上來幫忙,周姨娘阻了她道:“先去收你自己的東西要緊,千萬想周全些。這回還有太太身邊的金釧兒一同去,常日裏囑咐你的話定要記實了。”芽兒如今也自知身份,領了這話也不推拒,便先往自己屋裏收拾去了。

她剛走,這邊一個婆子敲了敲門梃進來,看看左右,把一個手巾包袱從胸口摸了出來,遞給周姨娘道:“蘭姐兒,那鋪子房子連同那三十幾畝地都頂出去了,得的銀錢都在這裏頭,另有一張紙上記得各樣數目。你自點點吧。這回我們家那口子直問的周邊人家,沒經過中人,少了一筆費用,能省著點就省著點。唉,你說說,你不過跟著去伺候幾年,哪裏至於都要賣脫了去?往後再想買回來可就難了。”

周姨娘接了東西,親給那婆子挪了張凳子坐,說道:“謝謝老姐姐了。”又從袖子裏捏個荷包出來遞過去,那婆子卻不肯要:“別介!當年要不是你,我那大小子說不得就沒了。我們可不是那些眼裏只剩下錢的人家!”

周姨娘硬塞過去道:“姐姐你收下!也不當什麽,我這一去不知道多久。說句白話兒,就我這身子,這一通折騰下去,有沒有那命回來還兩說著呢。再說了,姐姐家哥兒、大囡囡也快該尋人家了,就當我事先隨個份子吧。”

那婆子這才收了,也替她嘆息:“說來也是作孽,那麽大月份,非要你往廟裏給太太祈福去。落了的那娃兒,若在時,恐怕也有寶二爺那麽大了。”

周姨娘垂淚道:“不說了,老姐姐,都是命啊。”

待那婆子離去,周姨娘將那包袱打開,見裏頭幾封銀票並一張折紙,拿起折紙看了,嘆道:“真是生受她們了。”說了又吩咐蕊兒,“待會兒提醒著我,拿出二十兩銀子來單放一邊,臨走前給孟婆婆家送去。”蕊兒趕緊答應了。

兩人剛把東西歸置好,外頭簾子一動,卻是彩霞來了。蕊兒見了,忙上前倒了茶,就出去在屋外頭院子裏隨手拿了塊布擦拭那些個壇壇罐罐。

周姨娘讓過彩霞,問道:“可是太太有話吩咐?”彩霞點點頭:“太太讓我來問問姨娘可收拾得怎麽樣了,若還缺什麽就告訴我,我回了太太去。”

周姨娘肅了身道:“回太太的話,都收拾得了,定不會誤了事的,也沒有缺什麽。”

彩霞聞言點點頭,又上去扶了周姨娘坐下,自在周姨娘跟前跪下磕頭。周姨娘忙著伸手要攔,彩霞卻不肯,仍是磕足了三個響頭,才道:“姨娘這回去,山高水遠的,我也沒有別的,磕兩個頭謝過姨娘這些年的提點教導。”

周姨娘扶了她起來,嘆息道:“你這又是何必。我不過是個賤妾身份,哪有你給我行禮的道理?我受不起。至於說提點的話,也要看能聽進去才成。”

彩霞嘆息道:“姨娘如何是姨娘的事,我若沒這點心也算不得個人了。”略沈吟了,問道,“姨娘看來,我之後又該當如何呢?”

周姨娘笑笑道:“你如今已是太太身邊第一人了,還怕什麽不成?只要避開了寶玉,旁的人如何,太太是不放在心上的。往後你是不是要真跟了環兒,不也是你自己做主?”

彩霞赧然笑道:“姨娘這話說的,這哪裏是我們能做主的。”

周姨娘便道:“太太素來不喜成人姻緣這樣的活兒,你們少不得都得發回去聽憑父母擇人。你只攏好了人,待得三爺開口要人時,莫不成你們父母還能不同意?只一個,三爺那口肯不肯開,卻又要兩說了。他雖是姨娘養的,姨娘卻管不到這上頭。到時除了他自己往太太或老爺跟前要人去,別無他途。你只在意這個吧。”

彩霞一言一字都細細聽到耳裏記下了,謝過周姨娘,才回去稟報王夫人方才的事宜。

周姨娘喚了蕊兒進來,主仆二人自收拾東西不提。

眼看離程日近,府裏卻又迎一喜事。原來這幾年天時異常,皇帝就指了九王爺修撰《救荒本草》並《荒年備要》兩部旨在教導民眾於大災荒年自救謀生的書。裏頭有各個時候可供果腹的野菜野物,還有豐年時候保存各樣糧食菜蔬以備不患的巧計,更有一旦逢災後如何與天爭時搶種搶收的應急竅要。纂定後,又將其中關節依著□□南北東西差異實地驗證修訂了,分出地域別冊來。由聖上下旨,自內庫裏撥出銀錢來刊行天下。乃至一州一郡一縣內都準定該備的冊數,另派專員往各處解說詳述書中文要。實乃一時德政。

賈政這日在衙門做事,幾個同僚連著隔壁他署中人都過來相賀,正摸不著頭腦,有人遞了一本宮裏新刻的書來,正是《救荒本草》中的首部。扉頁上編錄人員中,連城書院賈蘭赫然在列,其排序還頗為靠前。賈政一見大喜,轉念又想到賈蘭如今不過十來歲年紀,竟忝列於此,倒讓人多生猜疑了。心裏起伏不定,同眾人胡亂應酬了,忙忙地趕回去問詢。

恰好這幾日賈蘭在家,聽說賈政尋他就往前頭書房裏去了。賈政便問起編書入名的事來,賈蘭一晃腦袋:“哎?我都同先生說了別把我寫上去,怎麽還寫上去了?”

賈政更皺了眉頭:“是誰攛掇了特意要賣這樣人情給你的?”

賈蘭又晃腦袋:“不是,不是,祖父聽我說來。我先也不曉得是編書的事,原是當日我們書院要往各處深山裏開地種東西。因所選之地多高山極寒處,身子弱些的根本受不了。尋些壯實的農人去做倒容易,只是這作物又與旁的不同,好些東西需得當面記錄才好。這不,我這身子骨好的就當仁不讓了。

誰知我去了幾處後,大師伯告訴先生說王爺覺著我記得極清楚,索性剩餘幾處要緊地方也帶了我去。到了前幾個月才知道原是要編纂成書的。先生尋我,說王爺並眾先生師伯們論功,言及要把我也寫上去。我說‘我就是個小孩兒,寫在那樣要緊書上,不是讓人笑話嗎?’故此不肯,先生當面也沒說應不應。哪知原來還是寫上去了,真是麻煩。”

賈政聽了知道不是虛言,只是另生了一重疑惑:“這樣要緊事,怎麽從未聽你提及?”

賈蘭道:“我說了啊。我不是回回都同祖父說我們又去山裏住了些日子,又看人種地種菜去了?”

賈政撫額,擡眼見賈蘭立在當地正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呢,無奈笑道:“好了,好了,蘭兒是說過,原是祖父未曾聽清的緣故。既是真有其事的,寫上名兒也無妨。我還當是裏頭有人故意如此,那就有捧殺之意了,不得不防。”

賈蘭一甩鬧到:“這個祖父放心,要正論起來,好些地界沒我都根本開不出地來呢。他們哪裏尋得著路。”

賈政只當他小兒得意,也不放在心上。既得了準話,當下也放下心思。一頭吩咐人備了幾色謝禮送去書院,自己又攜了那書往裏頭見賈母報喜去了。賈母得知自然沒有不高興的,又連連讓鴛鴦開箱子尋東西出來賞賈蘭和李紈。倒讓常嬤嬤幾個笑:“太太一個勁兒要寶二爺上進的,偏寶二爺就不愛聽這話;我們奶奶倒不愛管我們哥兒,哪想到哥兒就爭氣成這樣。可見這世上實在是難有準事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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